那个女人又来了,他知道。
贺国志朝左下方望过去,不出意料地看见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男人兴致很高的样子,伸直臂膀朝他挥手。
“我们真是有缘啊。”那个男人如是说。
他没回应那个男人,因为他打心眼里认为这算不上是缘分。
那个男人护在女人身边,做出了招呼他下来的手势。他愣了愣,不知男人打的什么算盘,却鬼使神差地听他指令下去了。
“虽然见过很多面了,还是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家先生,姓古。”
他知道有些人还保持以前的称呼习惯,但没想到这女人是可以被称“先生”的地步。
“见过很多面了,你好。”古言报以令人放松的笑容,伸出了手。
“……你好。”贺国志犹豫片刻,握住了古言的手。
“看到刚才的纸船了吗?”古言问道,贺国志撇头瞅了一眼河里,河水缓缓流淌,纸船还在自由地行驶着。
贺国志一头雾水,姑且点了点头。
“还记得我之前放生的那只纸船吗?”
“记得。”
“看懂了吗?”古言忽地提问。
贺国志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摇了摇头。
古言似乎有些不满,“这都不明白吗?”
古言一系列的问句莫名令贺国志烦躁起来,他十分清楚自己对二人的忍耐已逼近临界点,二人总在自己面前故弄玄虚,一次又一次阻止他自我赎罪。
他正想不耐烦地转身,却被男人的动作吸引。
男人掏出两支纸船,蹲了下来。
贺国志止住了步伐,他告诉自己他只不过想看看男人接下来能弄出什么花样。
男人把一支纸船以缓慢的速度接触水面,迟迟不松手,模仿着古言那天的行为。纸船同样迅速地浸湿,松开手时已是不可挽回的沉船之势。
男人又拿了另一支纸船,这回他让纸船一吃水就放开,纸船果不其然顺利地航行起来。
“停留在原地的纸船只会渐渐被水淹没,而以水为介的纸船却可以顺利远航。我说的对吧,言姐?”
古言给了男人一个赞许的眼神。“还不赖嘛,胡杉。”
古言顺着胡杉的意思继续讲道:“水是一个人过去的负担,手是人放不下执念的束缚,而这支纸船——”
“就是人自己。”
“当一个人被束缚在过去的负担里,终究会被过去吞噬,永不翻身。而当一个人从过去中解缚,过去,就成了推动他行走的力量。这样,你还不明白吗?”
老人指了指抽屉,古言走到办公桌,抽出抽屉,看见一支泛黄的纸船。
黑色亮漆的宽大办公桌,不知比古言常用那张好上多少倍。雕花的纹饰精细复杂,无声地宣誓着主人的身份。
“你们走了以后……我又偷偷捡起了这一支……”
老人说话的速度很慢,古言费力地理解着。
“我知道……这一支,是我……”
“对不起……那时候,还和你们吵架……”
古言明白他的意思,那年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是以双方的不欢而散结束的。那时还是青年的老人,对二人的劝说忍无可忍,情绪如火山爆发。
即使是古言,也从未见过谁像他一般,狂躁地自责。她只能把这一切归咎于时代的“功劳”,人们都疯了,他既是施暴者同时更是受害者。
古言从他的信息里了解过他的经历,也只是了解而已。一个人一生的经历在引行官掌握的数据不过化成一行行编年体纪史而已,客观到没有感情。谁都知道人的一生远远不能用简单的话语概括,却仍旧把往事化作数字。或许,这就是很多人对历史课无感的原因吧,太官方,失去了情感。
如果能真切体会到文字里的过往,如果能去一次那个时间点,就不会那么疏远以至于不能理解了。
“你们都是来害我的,我想死有什么不对!是我,杀了我爸!是我,杀了我妈!是我!”
古言一如既往地冷静。那年的他,处在被罪孽折磨的深渊底谷,满身疮痍,走不出过去带给他的无比沉重的压力。他如果像那些冥顽不灵的人一样也罢,偏偏他幡然醒悟。而这个世界,永远是明白人最痛苦。
“然后呢,你还没杀够,想继续杀了爸妈唯一的儿子吗?”
青年人怔住。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古言坐在树下的大石墩上,撩起耳侧的头发,“你这种死法,除了感动自己,之外什么都算不了。你爸妈,也肯定不希望你这么死了。”
“贺青死于保全家人,黎兰凤死于爱情。你呢,死于懦弱?死于不愿正视自己犯下的过错?”
“我没有——”
“你有。如果你没有,你应该在带着这份罪孽好好活着,让父母死有所值,有一天带着自己的价值离开人世。而不是现在这样,在暴风雨过后的晴天里因暴风雨而死。”
“如果你以前错失了成为他们期望的人的机会,那么现在,就是你重新拾起机会的时候。”
“你要知道这种罪过,并不是你一个人造成的。不是你,你父亲也会死于张国志,王国志。但既然是你,你就要好好铭记全部,然后以此为戒,在今后人生每一个选择的瞬间做出最佳选择。”
“死亡,并不是一了百了。今后的人生,还要自己救赎自己。你其实并不坏,骨子里还是一个善良的人,不是吗?”
青年人眨巴眨巴眼睛,欲言又止。
日斜西山,河边吹来一阵温柔的和风。胡杉走到古言身后,解下外套,罩在她身上:“昨天这里的小男孩,是你救的吧。”
看他没否认,胡杉接着帮他回忆道:“新搬来一家的孩子,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失足掉下水,你正好在这里,便跳下去救了他。”
其实并不是正好,他天天都来这里寻死,只是总被二人各种撞见。
“起风了。”古言独自嘟囔了一句,起身。
等到太阳完全落霞,星辰乍起的时候,河边就要冷起来了。古言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打算离开了。
“以后做个好人啊。”
胡杉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永远保持着合适的距离。
“……你们什么意思……”
古言突然止住脚步,回头。前方的夕阳划过她的脸颊,镶嵌出一条金色的轮廓线。
“贺国志,你不会游泳吧。”
青年人身子一僵,等回过神来时,古言和胡杉的背影已经远了。
前几天,古言和他说话时提到了日后的规划。他不敢想像未来的自己,却在古言的诱导下逐渐敞开了幻想。若可以,四十年后,他应该如何如何。然而接下来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失足的少年,他几乎不曾多想就跳下去救少年,万幸,少年平安无事。像他这样一个处于反复折磨中的人,是抱着逼死的心态跳下去的。
但他上岸后,却忘了自己并不会水。
他只想过自己死就够了,不要再多一个人了。也正是这种心态,让他忘了最关键的部分。
“可是我并不会活到那时候,我……”
“如果我说可以呢?”
“怎么可能说说就可以,呵呵,就算你说可以吧,那我答应难道就行了?”
“行,如你所愿。”
河水不浅,比一人要高,他几乎没有生还可能性。
他朝着夕阳的方向大喊。
“你真的是妇女主任吗?”
夕阳里传来女人的声音,一贯的神秘诱人:
“不是哦,是引行官。”
老人充满怀念地望着旧纸船。
“它在河流里,一度失去了方向。后来,捡回一命,再后来,他想起那个开杂货店的男人。去找他时,他们居然都搬走了。”
老人的精神一下又振作起来,反而是这种交错的迷糊与精神让古言明白了什么,拿着纸船的手开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
赶上了。
“那里真正的妇女主任一个月后才来。”
“他跟人家说过这事,别人都不信他,管他呢,自己信就够了。他来到这种城市,学着那个杂货店老板也开始做生意,然后越做越大。中间嘛,也没什么好讲的,就是现在这样了。”
“但他从来……从来没有忘记呀……他一辈子……都……都是有罪的……所以他……他做了一辈子……慈善……”
“……你还没活到,平均寿命年龄,怎么就,这样了……”古言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
“可能、可能这就是……人生吧……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我固执地相信,直到今天……我真正见到您……”
“我的猜想……确定了……”
“后悔吗?后悔我让你活下来?”
“不后悔……以前也常常自问,我活下来是因为自己命大,还是因为您。看见您还这么年轻,我就明白了。”
“是因为你自己,如果不是你自己对未来有一丝畅想,我哪里帮得了你。”
“不对,是你帮了你自己。”
“呵呵……倒是您……后悔让这样的我活下来吗……”
老人的声音渐弱了。
“不后悔。”古言偏过头,眺望着窗外的繁华都市。在高耸云霄的办公楼里,地面的人们小如蝼蚁,。她想,若有神仙,他们站在比这里更高的位置,又是如何看待人类的呢?他们是否觉得,芸芸众生,皆为刍狗。无分贵贱,无关功过。
“是……吗……”
古言自认是不尊神信神的。如果真的存在的话,滔天浩劫,为什么没有一位站住来拯救善男信女脱离苦海。
这世上有很多人和老人一样,从那个年代活下来,带着那个年代的罪责,坚强地生活着。他们是时代最好的证据,是行走的历史。
死亡带不走一身的罪责,在忏悔中前行才是真正的担当。
这是由那个时代的特殊决定的,不具有类比的参考性。对于那段历史,不是需要更多人死亡,而是需要活着的人铭记。后人无法客观地评价单个人物,因为后人并没有身处时代漩涡之中。他们难以理解,历史推动着人前行时的身不由己。如此简单地评价当时人的对错,把活下来的人归类,无疑是代替时代对他们进行了二次伤害。
老人,他一生活在自责里,已经足够了。
他成为了善良的人,成为应该成为的自己,成为父母期望的优秀的人,已经足够了。时代的创伤,刻得够深了。
老人如愿地,在临终前实现了青年时的约定。深阖的双眼带着他的过去沉沉的睡去了。
“如果可以,四十年后,我会去看你过得怎么样。”
“我一定能,准确地掐到那一天。”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刺得古言眼睛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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